騷動

         當我聽到雪梨正發生種族騷動時,隔天我就興致勃勃地想跟一些澳洲人討論,但他們的反應總是以一個冷淡的「喔…」開頭,然後簡單幾句話帶過。也是啦,伯斯是個搭火車要三天才會抵達雪梨的城市,加上澳洲各省份之間是以一種怪異形式的結盟關係組成一個國家,有時甚至各自為政,例如不同地區對於飲酒規定完全不同,西澳甚至不跟東岸一樣調整日光節約時間,所以即使是這些讓澳洲蒙羞的歧視事件,對他們來說,恥辱感也沒有那麼強烈。不過澳洲除了同志大遊行外,終於有機會上台灣電視新聞亮個相,所以我們也不得不趕一下這波熱潮。



        但是在討論這次澳洲極端種族主義者跟回教徒的衝突前,我們先把場景拉到兩個月前的巴黎四郊一個叫做Clichy-sous-Bois的地方。三十年前法國為了提供二次大戰後經濟成長所需要的廉價外勞,大量引進自己在北非和中東前殖民地的移民,並幫他們在像這樣的郊區建造了公寓建築。如今這些建築已經老舊殘破不堪。這裡的年輕居民大部分是土生土長的法國人,也是伊斯蘭教徒,他們的失業率高達40%,是同年齡層所謂血統純正法國人的兩倍。



        今年初,有意參選下屆右派內政部長薩科齊,強硬地在電視上宣示要肅清這些落後地區的高犯罪率以及日益猖狂的毒品流動,並且通過許多法令來驗證他的決心。這個薩科齊還親自到這些社區巡視,然後將那些朝他丟瓶瓶罐罐的居民稱為地痞人渣。



        適逢學校假期,青年學生卻不能到城裡狂歡,每當他們搭著巴士想要溜進城市時,源源不絕的警察就會靠上來盤問並將他們驅離。這些血氣方剛的學生只能待在發展落後的社區街道上閒晃,餐廳、電影院、超市為數稀少而且不斷關閉中。就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三個鄉下小夥子為了躲避追逐在自己身後的警察身影,翻牆跳進一個高壓電的中繼站,前面的兩個人立刻就成為兩具焦屍,倖存的一個身心都受了重傷。沒多久,官方的調查公佈,說明當時並沒有警察追趕這群人,不過街道上的青年怒火一發不可收拾,開始縱火焚燒車輛、搶劫店舖、攻擊警察。同一個禮拜的週六,民眾聚集起來和平地示威抗議,但這個很有綜藝風格的科薩齊部長又發表了一連串有趣的言論,比如說肅清暴民然後將他們遣返母國。這等於在青年們的滿腔怒火上再灑上汽油,於是暴動持續擴大,學生把燃燒中的垃圾桶組成火牆對抗警察的鎮壓,法國各地街道不斷地陷入火海,像是一座森林起火燃燒,隨風蔓延。



        這稱得上是夠格的暴動了吧?總統席哈克躲在一旁看科薩齊表演笑到肚子痛,最後才出來駁斥他的言論,要科薩齊謹言慎行,下屆總統也不要想出來選了。(後面一句是我自己加的)總理維拉潘做了一些緊急措施,像是實施殖民時期的宵禁措施,暴動才終於在十一月中慢慢平息下來。不過法國的高傲璀璨的巴黎鐵塔已經烏雲罩頂,長期無聲無息的種族地域制度讓所謂「自由、平等、博愛」蒙羞,於是政府又不斷制定新的政策,例如鉅額罰款嚴懲歧視、改善郊區青年平等教育和就業機會的計畫,試圖解決這存在已久的不平等問題。



        在很多人總是急著譴責暴力時,大家應該要意識到每次的對抗都是兩部歷史在狹隘的車道上毫無閃躲空間地對撞,(即使可能是火車頭撞嬰兒車),維持表面和平並不代表問題不存在,假如衝突能讓安逸的大眾意識到問題癥結、並且讓事情有了轉機,那麼衝突就比視而不見好。



        現在可以把場景拉回兩週前雪梨近郊一個叫Cronulla的海灘,一些常滋事的黎巴嫩裔年輕人在海灘上笑鬧著,忽然對經過身邊某個比基尼辣妹上下其手,又攻擊前來制止的志願救生員。澳洲警察反應差又無能是出了名的,於是其他海灘看不過去的白人青年開始呼朋引伴要來保衛屬於每個人的海灘,當五千多人浩浩蕩蕩聚集在海灘示威時,當然這些黎巴嫩人已經不見蹤影。這些情緒高昂的年輕人就這樣傻傻地聚在海邊,有點像從四處趕來參加貢寮海洋音樂季卻因雨取消,一直到中午都沒有對手,他們也只好打屁聊天起來,有些人離去,有些人則開始酗酒,可能因為酒精作祟加上閒到發慌,群眾中出現了高喊種族主義的聲音,大家也跟著鼓譟起來,就像在演唱會結束前喊一喊安可。恰巧有個擁有中東血統的倒楣鬼經過此地,群眾立刻一湧而上圍毆他。



        一見血就停不下來了,他們也跟巴黎年輕人一樣開始砸汽車、窗戶,不同的是這次攻擊的對象換成回教徒。試想如果你前一天不小心把頭髮燙了個小捲,膚色又健康得黝黑,這天打算來海灘衝浪放鬆一下,忽然就看到一群憤怒的白人青年朝你狂奔,你匆匆忙忙地把腋下的衝浪板隨便亂丟一旁,轉頭拔腿就跑,結果還是被逮到,全身衣褲立刻撕裂,被扁得幾乎失去意識時,才終於被警察拖出來保護著你離開。



        我是不知道你們怎麼想,我隔天就會再去把頭髮離子燙直。



 騷動發生後不久,一群為數60幾人的黎巴嫩裔青年也在自己的社區集結,一股保衛信仰的衝動充斥腦海,不過他們還沒衝動到以60對5000的比例去做自殺攻擊,只好在附近閒晃一下,不小心又遇上兩個白人倒楣鬼,可能剛好從超商買了包煙出來,準備吞雲吐霧一番,還沒來得及點火,這群黎巴嫩裔青年衝上去追打他們,其中一個黎巴嫩青年用刀子刺傷他們。



 接下來政府出動了優勢警力,騷動開始轉變成警察與青年之間的對抗,最後警方逮捕了十幾名滋事者騷動暫時落幕,不過零星衝突仍然不斷,也有傳聞黎巴嫩裔的青年正在集結打算繼續反擊,似乎衝突仍然有升高的可能。



        當很多媒體用種族暴動來形容這個事件時,我們把其中記者吹噓的部份拿掉,就會發現這在本質上根本是兩群無賴在發洩旺盛精力的故事。沒錯,惡名昭彰的白澳政策、合法屠殺原住民權力、極端的種族主義一國黨都曾出現在這個國家,但這些早已成為比我還老的歷史。目前一國黨佔澳洲總人口的百分比可能就如愛國同心會佔台北人口的比例一樣。我並不是打算為這些雪梨滋事青年開罪,但是假如我們把澳洲人視為一個整體來看待,並因為這樣的事件就無視澳洲人在消弭族群隔閡的努力與不凡成就,不就跟那些極端種族主義者或激進回教徒犯了同樣以偏概全的錯誤嗎?就好比如果中國人看了中正機場事件、凱達格蘭大道夜市,就對台灣的民主成就嗤之以鼻,我是否也會哭笑不得?



種族、宗教永遠是社會上最易燃的材料,也永遠是媒體、狂人們最常操作的議題。它讓人們把目前的不幸從問題的癥結點轉移了目標,不公平的社會制度、愚蠢的政策、浪費公帑的白癡政府、萬惡的資本主義、貧窮、階級,這些問題都比我們的鄰居是黎巴嫩後裔還是中國移民,隔壁桌同學信仰回教還是法輪功來的重要,可惜我們總是搞錯敵人,這些青年也是。當它們背後的激進團體或媒體將他們對幫派份子的不滿歸因於少數民族符骯髒的基因遺傳時,一切將顯得荒謬可笑。同樣的,當我們把這些青年的血氣方剛歸因於白人暴力野蠻的征服性格時,鏡子裡面的我們也同樣扭曲。唯一能讓不同價值觀和平並存在世界上的美德就是寬容,但它既矛盾又容易被蒙蔽。我們可以容忍美國在回教世界的侵略行為,對於外省掛幫派份子在機場的脫序行為卻激動莫名。這些青年不去對背包客連續殺人犯丟石頭,卻能因為一封電話簡訊齊聚海灘,讓血液蒙蔽了良知,他們可以強硬地要求總理霍華德對即將因為攜帶毒品入境在新加坡被吊死的華裔澳洲人伸出援手,面對這些留著相同成份血液在澳洲土生土長的異教徒的騷擾,卻絕不寬貸。



        這不太公平吧?



        最後要補充的是,我的確不能跟大家說我肅未謀面的其他澳洲人是什麼樣子,事實上我遇過的人也多半只能稱得上是西澳人,甚至更明確的說,是在西澳生活的背包客。的確也幾次遇到不太友善的澳洲白人,但我可以大聲地糾正他,或消極一點,避開他們。這完全無礙於我在這兒呼吸自由平等的空氣,宗教、種族不影響我昨為一個良善的人這個事實,甚至西澳不完全理會資本主義、古典經濟學那一套,階級之間的隔閡在這也不是那麼明顯。



        在我居住的YHA傳單封面上,是兩個摯友只穿一條泳褲,帶著太陽眼鏡慵懶地躺在沙灘上,任清涼海水撩撥他們雙腳的照片。其中一人是YHA的白人經理Andy,不太虔誠的基督徒,個性內斂;另一個是在鎮上酒吧工作的土耳其人Mega,小捲頭回教徒,情感豐富。他們經常坐在YHA的椅子上飲酒打屁,哥倆好、一對寶。



        澳洲在歷史上是一個歐洲國家,在地理上卻是個亞洲國家,看著墨爾本的照片,你可以幻想那邊或許像維也納吧,買張雪梨歌劇院的明信片,你也可以說它是極前衛的法國建築,站在烏奴奴前,又好像來到了中東,再往北一點到北領地,想著中國西南會不會也有這樣未開發的美景,更別說隨處可見的美國超商、百貨公司、精品店。站在伯斯這個年輕城市的街道,看著古怪不協調的各式建築,身邊來來往往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分不出誰可能是日本人,誰可能是義大利人,誰像我一樣是個短暫的過客,誰又已經是澳洲的第二、三代,既然認不出來,那麼也只好一視同仁了。 每個人都可以在這裡自由地呼吸,你想融入我們的生活,歡迎,你想維持原本的社群跟生活方式,也請便。這裡可以是紐約,可以是倫敦,可以是東京,可以是孟買,甚至可以是台北。只是它告訴我們,全錯,這裡是伯斯,是澳洲,用一種微微昂首的驕傲語氣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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